□王重扬

谷雨过后，天气终于转暖。市场上野菜琳琅满目，苜蓿、苦苣、五叶尖、椒芽等肥嘟嘟的，在农人的手掌中散发着翠绿的香味，一种来自山野的鲜美，瞬间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。我也驻足看着，翻动着，那清凉的触感，很快把我带回了无数个纯净的春天。

听卖菜的大娘说，五叶尖是从吕二沟里摘的，我便想着尽快去吕二沟看看，再亲手采摘一回味道奇特的五叶尖，那是我味觉记忆里浓厚的部分。吕二沟，常闻其名，但从未真正走进沟里观赏过。

春风还凉，阳光正好，我们轻骑而往。从石马坪路口进沟，吕二沟缓缓展开全貌。山势渐合，两面山峰收紧，形成一道深邃的峡谷地带。

中途，两边的山体如火山冲刷过一样，形成一道道深刻的小沟，和附近有名的“眼泪罐罐”一样。上次去拜访“眼泪罐罐”，是从南郭寺上山后远观，这回，不经意间，居然来到了这里。这一带河道开阔，风力遒劲，东边一个山沟，就是赤峪丹霞地貌集中区，远远望去，只见其模糊的轮廓。

山崖上丛草还枯，但桃花正艳。野毛桃树或高或低，或孤立或丛生，在暗黄色的山体上，生长着粉红的生命色泽。没有绿叶，只有粉白的花群，盈盈满树，十几树就绵延了半坡，远远看去，的确如粉色烟霞笼罩一般。一个小峡谷口，一方巨石横在两山中间，两边各有一株桃树，姿态依依，旁边有几株小柳树，绿叶刚出，更衬出毛桃花的可爱，让人欣喜。桃花备受国人喜爱，是有缘故的。

桃之四季，人之一生，都有相通之处，开花繁叶、结果入泥，每个阶段都是珍贵的。

再行里许，有一片粉云笼在山头，近前一看，还是桃花。这树桃花站在危崖上，身体前倾，犹如临虚御风的佳人，体态轻盈、仪态万方，让人喜不自胜。驻足而望，风过香来。沟里常有人过，多会停在这里片刻，欣赏一番。

沿着河水深入，峡谷更加幽深，两岸高山如巨人般靠近，遮天蔽日，只有一股凉风穿行其间。山体多有坍塌处，堆积着红色沙堆，沙堆旁，总有野花破沙而出，花小而繁。小女儿最喜欢摘花，伸手去扯，很快就摘了一把，拿在手里、别在头上，还挺好看。到了山野间，人的眼睛似乎装上了滤镜，看什么都清新可爱，心情也就舒畅多了。

有二十多分钟的电动车程，就基本到了吕二沟深处。三面山上都有人声，微微说着话，却看不见人影。数十辆摩托车、电动车停在沟底，整整齐齐。

吕二沟离市区不远，但山里树木大多还没有发芽，仍旧保留着冬日的萧索印记。这时，去观察树丛里的点点绿意，就有可能是五叶尖。五叶尖学名刺五加，又叫五叶菜。到了跟前一闻，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扑鼻而来，没错，是它们，绿叶还没有完全展开，拢抱在一起，像是歇在枝头的绿色小蝉。有些还是骨朵，子弹一样嵌在细枝上。去掰，稍不小心，就会被枝条上细密的尖刺扎到，尖刺如麦芒般微小，似乎是可以不用忌惮的，但疼痛一经触及，就传遍全身。要吃到这种野味，疼痛是在所难免的。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的我，早已习惯了那种痛感，甚至长时间不采摘，会有种想念的感觉。

俗话说：忆苦思甜。如今，我反倒有种思苦的念头。机械的生活，让曾经自由奔走于山野的农家子弟很不适应。面对电脑和文件，我有时会渴求能在土地里挖掘、寻找和耕作，看着万物生长，四季更替，庄稼丰收，心里干净而宁静，再无忧虑。能在闲暇时摘野菜，堪称我最大的乐趣之一。

登上半山上的一处危崖，朝着市区方向望去，其景象让人震撼而喜悦。高天下，两座山峰对立，在悠远的白云下，更显凝重沉稳。左边一座土堡侧畔，一群飞鸟缓缓掠过，在蓝天巨幕中悠悠行进。堡子左侧，是一排树，整齐地列队，均匀而威严，是时光留下来的驻卒吧，在山梁上陈列着。北方山谷线条粗粝，到处是暴雨冲刷的沟壑痕迹，沟壑像锯齿、像火焰、像土石林，有些幽暗深邃，不知里面藏着什么。沟底有一座水泥大坝，是用来防止堰塞湖的，远远看去，像一段城墙，坚固，醒目。

采摘会让人忘记疲劳，一两粒、三四粒，五叶尖慢慢变成了一堆。当我正在一堆尖刺旁慢慢收获时，小女儿忽然说：“爸爸，给，我摘了一大把，刺扎得我手疼，你们小心点。”我哈哈大笑起来，没想到，五岁的她，也会采摘野菜了，只要有点耐心，还是有些成效的。

平心而论，吕二沟的确让人感到意外和惊喜。不走进来，我一直以为，这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沟壑，没必要去拜访。毕竟，在广阔的陇原大地上，沟壑是最不稀缺的资源，我们大多数人都从沟壑里生长，并努力脱离它们的阻挡。但吕

二沟并不寻常，这里有险绝的峡谷，“眼泪罐罐”的奇观，有悠长的流水，有烂漫

的桃花，也有高立的城堡和碧蓝的云天，这些元素拼接起来，足以让我们朴实的一天变得亮丽。

时间是个神秘的东西，我们毫不费力就能跨越它。但仅仅跨越时间还不够，我们必须在仅有的时间里，去追寻它曾经到过的地方。

在天水这方古老的大地上，时间就曾见证过许多辉煌而深刻的东西。近万年前的秦安大地湾，文明开始孕育，伏羲氏带着族人，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；先秦时期，这里是西北重镇，非子牧马、封邑秦亭、东迁关中、统一六国的史诗在这里咏唱；三国争霸，魏蜀两国鏖兵数次，天水成为天下人口中的热门词汇、关注焦点；麦积山有了石窟，天水如蚌含明珠般开辟了文化的殿堂，“有龛皆是佛、无壁不飞天”，让这偏僻的孤山升华为佛国，流名四海……即使是平凡女子苏蕙，也能织就回文诗的锦章，让这座城市因之而大放异彩。放眼全国、全球，时间创造和见证的美好更加不可胜数，令人赞叹。

去追逐时间的机会是稀少的，每个人都想成为徐霞客，但却苦于世俗的羁绊，只能先顾好生活，再期待诗与远方。我是退而求其次，远方太遥远，我选择去近一点的地方，从文字里、心境里构造属于自己的远方。近年来，网络直播风靡，那些几部手机一辆车就走遍天下的旅者们备受关注和欢迎，就是因为他们代理了我们的远方，人虽不同，旅途却也近似。

回去时，吕二沟展示了它另一种角度的美。我们跟着流水，流水跟着峡谷，峡谷曲曲折折，从狭窄幽秘，一步步走向开阔寻常。离开了时空里的桃花源，生活将强行把我们拉进它温润的湖水里，去重复体验水下世界的静谧和木然。人们从四处山上下来，汇聚起很可观的队伍。山岭就是这么神奇，山上明明看不见几个人，等聚在一起又拥挤繁多起来，或许这才算是草木皆兵。

春已暮，但春不老。吕二沟，当地人称女儿沟。在吕二沟深处，我们找回了错过的春光，也摘回了多年前的甘苦。时间如流水般从我们身边淌过，吕二沟的四季，都值得我们去走进，去捡拾不一样的美好。